年輕時,我整日價沉淪在無奈和悲哀當中,總覺身邊沒人能明白我,唯有讀日本的小說才得到感通。 當時,覺得村上春樹寫出我的無力感,而芥川道出了我的憂傷。 大學三年級時曾參加過一個師友計畫,參加者要提交一份閱讀報告,我便選了芥川龍之介的河童和佛洛依德的文明及其不滿來寫,有幸被選為三份最佳的文章,更得到跟隨"香江才子"閱讀名著 - George Orwell的文章。
我老了之後已不如少女時般喜歡芥川龍之介了,換上的是三島由紀夫;也不再祟拜才子,幾年前我開始欣賞馬家輝。
這不代表芥川龍之介了不出色。 只是我經過人生的歷練,閱讀的口味改變了。
芥川一生都不快樂,甚至最後因為對未來感到不安而自殺身亡。 他的作品非常之灰暗,同時,也很理智,予我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。
我看過最震撼我心的作品是地獄變: 一個畫師為了在屏風上畫出地獄的情景,就拿毒蛇巨鳥攻擊自己的弟子,並在旁邊看邊畫。 此舉令他神憎鬼厭。 他有一個漂亮的女兒,被他的主公看中了,非禮她不遂,就拿她作屏風的模特兒。 她的女兒被捆綁在車上,活生生燒死。 起初,畫師傷心欲絕;後來,他竟抓住了那一刻的藝術感,欣賞著女兒被燒死的情形。 最後,他終於成功畫出這恐怖的情境。
先不要說這情節變態,畢竟也只是個故事而已。 日本人傳統上重視忠義,為主公、為天皇而死,都是義無反顧的;芥川卻道出了愚忠的可怕。 你看原文就知道了,故事的旁白以反話(?)的方式說主公所做的一定沒有錯的。 日本人骨子裡也有一股不知是專注還是執著,當他們下決心做一件事,對其他東西都可以不屑一顧。 明治維新的成功就是很好的例子,日本和中國(洋務運動)都以船堅炮利為目標。 日本為了革新放下了很多傳統的包袱;中國就放不下,多顧慮。 但有時去到一個極端,就會變得可怕,如這個畫師為了藝術漠視女兒的生死。
另一個令我喘不過氣來的故事是蔥: 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待應阿君在餘瑕時會培養自己的藝術氣質,看看當代的暢銷書呀婦女雜誌呀,也會看看時髦的外國片學著女主角的打扮,在房間放音樂家的頭像。 關於這個,芥川在故事中解釋道: "阿君不知受過多少罪,可是世態雖然炎涼,只要淚眼朦朧地望去,眼前便可展現一片美好世界。 阿君沈浸在藝術激起的熱淚中,以逃避現實生活的迫害。 那裡既無須每月付六圓房租,也不需付一升七毛錢的米價。 卡門在輕鬆地敲打著響板,她用不著為電燈費操心。" 她獲得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藝術家邀請,在聖誕夜和他約會。他們的約會很愉快,街上的聖誕裝飾也為他們的約會增添了浪漫氣息。 然而,他們經過街市時,阿君看到蔥在做大特賣,便立刻以唱流浪(一種唱腔)的溫柔聲調說: "給我兩把"。 那藝術家感到很難堪,氣氛被破壞了。
芥川要說的道理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。 但當年貧窮的我(現在也不有錢)把故事看了又看,警惕自己要努力賺錢,才有資格去追求藝術和浪漫這些填不滿肚子的東西。 這一篇也道出了我當時的憂傷,覺得只有芥川明白我的心情。
芥川似乎喜以貧窮作題材,橘子是一篇所謂"一秒把你"弄哭的故事: "我"在一個寒冷的傍晚乘坐火車的二等客車,這時一個小姑娘擠進車廂,手中拿著一張三等車票。 他不想理這姑娘,就看報,新聞卻滿是叫人納悶的事,甚麼離婚呀、訃聞呀、瀆職呀,又感傷自己的人生庸碌又無聊。 火車進入隧道後,小姑娘突然奮力把窗推開,煙屑隨風飛入車廂。 "我"不勝煩擾,正要開口大罵,卻看到火車出了隧道,在平交道的柵欄後站著三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,他們揮舞雙手,跳著叫著,姑娘伸開長滿凍瘡的手,把五六個金色的橘子向他們扔去。 "姑娘大概是前去當女傭的,把揣在懷裡的橘子從窗口扔出去,以犒賞特地到平交道來給她送行的弟弟。" "我"突然忘了自身的感傷,有一股莫明奇妙的喜悅感。
他的作品很少有這種溫馨,也許這是他那一天心情稍好時寫的。 如果生命中的種種痛苦是不可避免的,也要為自己找得到活下去的理由。
可是最後,他也覺得失去了生命的意義而服藥自殺,但他若沒有這種批判的眼光和消極的想法,又寫不出這些警世之作。 世上畢竟是沒有兩全其美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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